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创作111幅木刻连环画《铁佛寺》,布局“催生”浙派人物画,还记得国美这位老院长吗

时间:2025-08-24 10:33:00

潮新闻客户端 记者 陈新怡

1934年2月27日,北京城,寒风凛冽。在临时安排的宿舍里,莫朴翻开日记本,记下这个难忘的生日:

“我们的国家处在虎视眈眈之下,我们的民族将要被宰割的时候,事实使我知道不再是骄傲的时候了。我应当使我宝贵的青春为民族求生存而牺牲,在时代与历史的经纬里,我要负起我的责任……在我一生中要使它成为一个最光荣的生辰。”

这一年,他刚满20岁(文内均为虚岁),作为“上海国难宣传团”里最年轻的团员,他与沈逸千、俞创硕、顾廷鹏等上海美专的青年一道,携带七大柳条箱的宣传布画和行李自沪过京,计划赴华北、内蒙等当时抗日前沿地区巡展。

国难宣传团第二期出发前合影

90年过去了。8月12日,“朴直向阳——莫朴先生诞辰110周年艺术与文献展”在浙江美术馆亮相。

中国文联副主席、浙江省文联主席、中国美术学院学术委员会主任许江将莫朴的一生比做一本大书,书页翻开,认真展阅,那段充满磨难与坚强、激情与悲情的岁月依旧鲜活。

“这里既有对革命岁月的记录,也有对艺术技巧的推敲,更有对教育理想的思考,这三者共同构建了莫朴先生完整的人生与艺术的精神图谱。”中国美术学院院长余旭红感慨万千。

展览海报

【1】

1934年农历春节前,北京郊外的白云观庙会人声鼎沸,莫朴正忙着和同伴将巨幅布画悬挂在墙上。

画中是被炮火撕裂的山河、流离失所的难民、英勇抵抗的义勇军……人群中,流亡的学生忍不住痛哭,大家唱起了《松花江上》——这是“上海国难宣传团”北上巡展的第一站,从保定莲池到石家庄同乐街,宣传团所到之处,观者如潮,全城轰动。

为了响应“开发西北”的号召,莫朴与团员又接着前往呼和浩特,在草原和沙漠中巡回展览。那些艰难行路的时刻,滋养了莫朴的创作,激发出他关于“吾土吾民吾国”的思考,这是深植于土地与生活的现实主义——就像《枪口对外》中,莫朴首次将蒙汉民族并置于同一画面:一名蒙古骑士踏破太阳旗,持枪向外——这是中国现代美术最早提出“民族团结,一致抗日”的绘画之一。

1934年上海国难宣传团渡黄河越库布奇沙漠,去鄂尔多斯宣传

枪口对外 莫朴作 纸本水墨 50×39

1937年,抗日战争全面爆发,硝烟弥漫中华大地。

23岁的莫朴,与陈素、江上青一道,出版《抗敌周刊》,而后又组织流动宣传团,转移到安徽大别山一带宣传抗日。

1940年2月,莫朴和同志们离开了皖西,揣着借来的刻刀,来到皖东北参加新四军。

“物质条件是这样的难,而事实上客观环境对绘画工作者的需求又是那样殷。”莫朴说。放弃了油画创作的他,将全部的精力放在了创作木刻、连环画和宣传画上:《四六分租》《保卫苏北》《百团大战》《娘子关战斗》……一个作品接着一个作品。

【2】

1941年,淮南根据地发生“铁佛寺”事件。新四军民兵中队队长被暗杀,党员乡长、群众和抗日干部均有折损,调查发现是反动地主勾结日伪军和土匪所为。

悲痛之余,莫朴找到了艺术创作的突破口。1942年秋,他与吕蒙、程亚君组成创作小组,决定用木刻连环画这一形式,将这场曲折复杂的斗争记录下来,被称为“解放区最早的革命连环画”——《铁佛寺》就这样诞生了。

《铁佛寺》 华东出版社 1951年4月初版(封面)

创作之初,莫朴和程亚君做了至关重要的一件事:深入铁佛寺,在现场进行访问、观察和速写。

“这是一个破败的小庙,匪徒们曾在大殿后面密谋。当地群众向我们叙述案件发生那天所见所闻的情景,我们根据这些材料,又到现场做了记录。所以《铁佛寺》刻绘的111幅画面,都可以说是实情实景。”吕蒙回忆。

沉浸的现场、深入的交流,让莫朴刻刀下的人物和故事不再是静态的、符号化的,而是有血有肉、有具体行为的真实的人。

创作过程堪称一场战斗。3人采用“流水作业法”:先分工画草图讨论修改,再由莫朴描上木板,专刻人物的脸和手脚,程亚君刻服装身子,吕蒙刻背景。每天刻完三四幅才歇手,每人手指上都磨出厚厚一层老茧。

创作不久,莫朴和同伴便遭遇了扫荡,他们把未完成的木刻版、油墨埋在地下,敌人退去后,再挖出来继续刻。

4个月后,111幅木刻连环画《铁佛寺》诞生了。

《铁佛寺》 华东出版社 1951年4月初版(内页1)

《铁佛寺》 华东出版社 1951年4月初版(内页2)

在《铁佛寺》中,处处可以看到莫朴对民间形式的自觉吸收。他以大刀阔斧的黑白对比和铿锵有力的单线条来塑造形体,人物全身完整地出现在画面中,艺术家适当吸收了中国传统年画的表现手法,追求一种既写实而又富于民族风格的效果。

“这部作品,不仅在当时当地卓越地起了为群众服务的作用,并且从创作精神到创作方法,至今都值得我们学习。”1984年《铁佛寺》再版时,卷首曾这样写道。

【3】

“土油画”,莫朴常常这样称呼自己的作品。

“土”不是贬义。《清算》《分地》《入党宣誓》《苏维埃万岁》《战地黄花》《鲁迅与陈赓》《南昌起义》(复制品)……这场展览首度大规模集齐了莫朴的代表作,在诸多作品中,可以发现莫朴始终以农民,以土地为中心,绘制出历史洪流给生活带来的深刻变化。

在中国美术学院教授、著名油画家全山石看来:“莫朴的作品非常概括,非常有力,非常朴素,具有人民性。”

《铁佛寺》的成功,也让莫朴明白:不管创作什么画,重要的是如何用新的内容、新的思想感情来画,而这新的内容、新的思想感情是离不开人民的,艺术家需要深入生活,创作者要向人民靠拢,去理解人民。

1943年,29岁的莫朴抵达延安。在为群众绘画时,他与他们谈心,和他们聊理想,找寻彼此相同的道路。

清算 90×115.5cm 布面油画 1948年 中国美术馆藏

1949年全国第一届美术作品展览会上,莫朴的油画《清算》便展现了这样一群质朴刚强的农民。这是重拾油画的莫朴构思的第一幅大画,被称“中国早期革命现实主义艺术代表作”——地主被压缩在画面一角,亲手打碎锁链的农民形成包围之势,揭露阶级压迫和剥削。

画《清算》时,莫朴没有请模特,站到画架前面,他的眼前就浮现出许多农民形象,心潮澎湃。

在中国美术学院原院长肖峰看来,长期在解放区与农民生活在一起的莫朴,感情早已融入群众,并形成了他本人和创作上的特色。

那些明朗而亲切的农民身影,也出现在他1950年创作的《入党宣誓》中,这是中国美术学院美术馆的镇馆之宝。

入党宣誓 118×170cm 布面油画 1950年 中国美术学院美术馆藏

画面中,一间小小的田舍里,乡村党支部在为一位青年举行入党宣誓仪式。

油灯照亮党旗,宣誓者的脸庞映得通红,门外有民兵放哨,主持宣誓的是村支书,站在青年背后的则是4位质朴、憨厚的老党员——每一个身影,都是莫朴在革命中遇到的、一同战斗过的鲜活生命再现。

创作时,莫朴修改了很多次,但都没修改好,直到他想通了——艺术必须为人民服务,形式必须为内容让步。

“我战胜了在意识中作祟的残余的形式主义,这个胜利更增了我创作中的愉快和安慰。”这双层的愉悦,或许是35岁的莫朴对自身成长经历的回望。

【4】

1949年,西子湖畔,美院。学院宿舍的2楼住着莫朴、刘开渠、江丰、倪贻德、朱金楼……晚饭后,大家聚在一起,教学经验、艺坛旧闻、老区故事,以及延安、上海、巴黎……海阔天空、古今中外,无所不涉。

那是一个充满活力和激情的艺术家群体,他们中有从老区来的革命美术家,有原国立艺专的留任教师,也有新调入的骨干。他们共同催生了中国美术学院的“外西湖时期”。

国立艺术专科学校教授聘书 24×22cm 1949年9月

在“楼居夜话”中,大家聊得最多的,便是教学上的新设想和具体措施。

当时的美院,西洋画教学沿袭法国学院派传统,学生大多只会画模特、静物和风景,国画系则几乎被山水、花鸟占据。更令人担忧的是,学校没有创作课。

“什么是美术,美术与现实的关系,美术与社会的关系……这些问题几乎不在学生思考的范围内。多数学生学美术都是凭兴趣,认为美术是‘玩玩’的。为人民服务的观念完全说不上。”在莫朴的观察中,改造前的国立艺专像是一座“为艺术而艺术”的象牙塔,只有少数学生用木刻画参与社会讨论,大部分学生从未想过用国画、油画来反映现实。

一场社会主义美术院校教学改革,势在必行。

1950年11月中央美术学院华东分院参军学生与送行领导合影,前左3为莫朴 (王犁提供)

1952年,继江丰调往北京后,刘开渠赴京主持人民英雄纪念碑的建设工作,原任预科部和绘画系主任的莫朴被任命为第一副院长兼教务长,扛起了美术教育体制改革和美术教学新体系的创建工作。

“想做的事很多,但阻力却很大。”莫朴曾回忆,“看似理所当然的事,却每一步都艰难重重。”

是继承还是创新?是重在改造还是维持传统教学体系?

两手抓,成了莫朴改革的侧重点,他一手指向西方素描的造型能力,一手抓中国传统绘画的精神和技法。

在莫朴看来:“不仅应临摹,要素描,并且应在这样的基础上去进行写生,创造出一条既能充分反映今天的现实生活,又能保持和发挥中国绘画思想体系的新的教学方法。”

【5】

人才是学科建设的核心。

1953年,学院做出一项重大决定:抽调李震坚、周昌谷、方增先、宋忠元等西画功底出色的毕业生,转向彩墨画研究与教学。

这是一批艺术天赋高,造型基础扎实的艺术家。李震坚曾与莫朴合作绘制《南昌起义》;周昌谷对西方现代派绘画颇有心得;方增先素描功力深厚;宋忠元造型严谨……

全山石后来回忆道:“莫先生很有战略思想。他认为一个学校最重要的是老师的培养,尤其是青年老师。”莫朴坚持把最优秀的毕业生留给国画系,“油画只留两个,我和肖峰,我们被送到前苏联去学习。事实证明,如果没有这样的决定,我们不会有浙派的中国人物画。”

1954年,在与新老教师多方探讨和交换意见后,莫朴将绘画系高年级分为彩墨画、油画、版画三个专业,次年又决定在三个专业的基础上发展成为彩墨画系(1957年定名“中国画系”)、油画系和版画系,提出“以人物画为主,以写生为主,以工笔为主”的“三个为主”教学方针,侧重人物画训练、注重生活写生和进行工笔线描练习。

“彩墨系的建立,无疑就是要培养一些既能够服务于社会主义建设,也能够继承和发展我国绘画传统的新中国画家。”谈及“彩墨画系”的任务,莫朴这样解释道。

莫朴在《南昌起义》第二稿前 3×4cm 年代不详

但这并不意味着对传统的摒弃。

彩墨画科主任朱金楼在潘天寿、吴茀之等老先生与方增先、宋忠元等青年教师之间“穿针引线”,与他们一起登山写生、品茶论艺。雁荡山、西湖、灵隐……都成了他们的课堂。

在一次雁荡之行中,朱金楼建议青年教师向老先生多请教,把山水画的皴法、花鸟画的笔墨,用到人物画里,这番话点醒了正在摸索中的青年教师;而看到青年教师在稿子上反复涂改,不敢用线概括处理对象时,潘天寿等老先生也会给予“不要扫弦不射”“脸要洗洗干净”等建议。

外出写生之外,学校还会安排国画根底相对弱的青年教师异地求艺,比如方增先去上海向王个簃学习吴昌硕的花鸟技法,朱颖人、郭立范去北京跟于非闇学工笔花鸟。

“没有老先生的关怀,浙派人物画不会是今天这样,但完全听从老先生的意见,浙派人物画也不可能是这个样子。”方增先这样总结道。

【6】

“我认为今天不仅应临摹,要素描,并且应在这样的基础上去写生,创造出一套既能充分反映现实生活,又能保持和发挥中国绘画思想体系的新教学方法。”

1957年,在《关于彩墨画系安排素描和临摹作业的问题》中,莫朴总结了教学经验。

在这之前,由史岩、邓白、金浪带队,李震坚、周昌谷、方增先、宋忠元等人与中央美术学院几位师生组成西北考察团到敦煌去参观、临摹中国绘画原作,从中体会和学习中国传统绘画的精神和技法。

回校后,宋忠元说:“敦煌之行对我来说算是‘剃度入门’,要一辈子从事中国画了。”周昌谷则根据回途中的甘南写生稿,创作了《两个羊羔》,画面中藏族少女与羊羔相依,线条柔和、墨色温润,技法上另出新意,既有传统绘画的神韵,又有当下生活的气息,可是也有人非难“意识形态不够鲜明”。

莫朴力排众议,将《两个羊羔》上报送展。“学法、得法、破法到变法,是任何一个学科的普遍规律,艺术上有各学科的融会贯通,没创造就都变成复印机了。没有人站出来坚持,很多新生力量会半途夭折。”莫朴说。

后来,《两个羊羔》获第五届世界青年联欢节金质奖章,这是新中国在美术方面争得的第一次国际金奖,也成为“浙派人物画”的点灯之作。

《第二届全国美术展览会的国画》陈鹂编 朝花美术出版社1957年3月第一版(王犁提供)

第五届世界青年学生和平友谊联欢节金奖证书(王犁提供)

与此同时,宋忠元的《牧区医疗队》、方增先的《拾蘑菇》《粒粒皆辛苦》、周昌谷的《回家路上》相继面世。展览后有人留言:“值得注意的是用国画反映现实而不牵强。”

莫朴的“两手抓”终于在浙江扎根结果。在写实与写意、西方与东方、传统与现代之间,浙派人物画找到了一条融合之路。

至今,许江还记得第一次见莫朴先生时的情形。1978年高考恢复后,在浙江美术学院(后更名中国美术学院)教室外的走廊上,一位气宇轩扬的高个男子正专注地清扫着地上的落叶。

在学校大会的主席台上,许江认出了他,原来是莫院长。

“未能抛得杭州去,一半勾留是此湖。”

在莫大林的回忆中,苏东坡的这句诗,常被父亲莫朴挂在嘴边,“父亲自新中国成立后便来到杭州,在这里经历诸多困难与挫折,他又是个奋进之人,不愿半途而废,坚持留下来继续奋斗,想把事情做得圆满。”

如今,莫朴扫过的院子和走廊上,走过了一代又一代怀抱艺术梦想的年轻人。

那个在西湖边扫地的院长,扫去的是一个时代的局限,也扫出了新中国美术教育的新天地。

莫朴肖像 1980年

参考书目:

《中国美术学院学脉文丛:莫朴文献集》

《莫朴之路:一位忠诚、热情的美术家一生行述》

《喧嚣与孤寂:二十世纪美术史研究札记》

《连环画论丛》

《“国难宣传团”的图像传播与1930年代的民族国家认同建构》

特别致谢:

中国美术学院 王犁 刘潇

浙江美术馆 邹萍

展讯

展览:朴直向阳——莫朴先生诞辰110周年艺术与文献展

时间:2025年8月12日-2025年9月10日

地点:浙江美术馆 7、8、9展厅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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